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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自称“乡下土猪”的衡水学霸,被贫穷伤害了两次

魏春亮 亮见
2024-08-25

作者 l 魏春亮

来源 l 亮见(ID:liangjian0624)

转载请联系授权(微信ID:weiliang0624)




我就是一只来自乡下的土猪,也要立志,去拱了大城市里的白菜。”


如果不是这句话,衡水高三学生张锡峰的演讲,或许不会招来那么大的争议,以及嘲讽和批评。



如果你看完整个视频,你得承认,虽然依然是“寒门难出贵子”的老调,表达上还充满了鸡汤味和鸡血味,但是对一个十七岁的孩子来说,已经难能可贵了。


除了那个不太体面的比喻。



于是,人们嘲笑他“拿着慕容复的人生剧本”、“充满狰狞和仇恨”、“阴暗粗鄙,扭曲暴力”、“苦大仇恨,锋利又偏激”。


其实整个演讲有11分钟,张锡峰以穷人家孩子的身份,讲述了自己的奋斗和不甘:10岁前都住在河北的农村,两间屋子,却有三个年级。英语老师都是语文老师客串。

到了城里读书后,他的处境也没有变得更好:家乡话作出的自我介绍遭到嘲笑,分不清自家球门和对手球门,自己火车票都不会买,而人家已经跟父母坐上了出国的航班……

这一切都让他自卑,他害怕那一眼就看到死的生活,害怕自己注定只能是一个普通人。


可因为《航拍中国》,他看到了更大的世界。

他克服了恐惧和自卑,要好好学习,去见识更广大的世界。

然后就有了那句“我就是一只来自乡下的土猪,也要立志,去拱了大城市里的白菜。”

但让我触动的不是这句话,而是接下来他说话的表情、语气和肢体动作

他说,同学们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大声喊出自己的理想。有人说,我的理想是斯坦福,有人说,我要考清华大学金融专业,有人说,我的目标是北京大学中文系……

讲到“北京大学中文系”这几个词的时候,明明没必要那么用力的,他却咬牙切齿,右手狠狠甩出去,好像出了一口恶气


而讲到“他们只是一群穷人家的孩子,想成为父母的骄傲,想要让他爱的人都能更精彩地活下去,活着!他们有什么错?他们,就是你啊”时,他更是情绪失控,好像要在虚空中撕碎什么东西似的,几近哽咽,甚至一度语塞。


作为同样从农村出来的孩子,我完全能理解他的奋斗和不甘,我能理解那一路有多艰难,心里有多委屈。可是我还是从他的语气和肢体语言中,看出憋在心中许久的愤怒和恨意,一种底层之怒。

说这话没有任何嘲讽的意思,因为嘲讽他也就等于嘲讽我自己。我只是想借此表达一个我说过很多次的观点:贫穷带给我们的伤害有两次,一次是物质上的匮乏,一次是精神上的封锁。

像所有穷人家的孩子一样,那个17岁的衡水学子,被贫穷伤害了两次。

而相比物质上的匮乏,精神上的封锁带来的伤害,可能更深刻,更隐蔽,也更持久。


针对张锡峰的演讲,网上有一种论调说:不要去苛求那些处于困境当中拼命向上人们的执拗偏激,甚至是狭隘,因为他们没有条件去文明和优雅。你们城里人就不扭曲?何必装作一副公子小姐的样子惊恐不安呢!

站在贫苦人家孩子的视角去看批判者,这话也无可厚非,可除了呈口舌之快外,还能对那个衡水中学的孩子有什么用呢?

作为同样出身的人,我想对那个无处发泄愤怒的张锡峰说:你可以拼命努力,但是不是可以稍微放轻松一点,不必那么苦大仇深?你可以翻身改命,但你的生命里不应该只有这些。

我曾经跟朋友说过,一路从贫苦乡村走到现在,值得我骄傲的,不是我考了多好的大学,做了多好的工作,而是我没有在贫穷中成为一个狭隘的人,我抵挡住了一部分贫穷带来的二次伤害。

说实话,我成长的条件比张锡峰差太多。他说他在乡镇度过的10年平平淡淡,
而我的童年却没有那么惬意。因为穷,电都用不起,只能点煤油灯,吃不上白面馍,一年到头吃不上几顿肉,衣服都是穿别人剩下的。张锡峰可以和小伙伴一起在麦地里打滚,而我却要去麦地里薅草,去割麦子,去打场(可能很多人都不知道那是啥)。

张锡峰说,他们的小学两间屋子、三个年级,我们小学时,桌椅都是自己从家里搬,教室的墙都是破的,窗户上糊的是塑料薄膜,冬天冷风直往教室里灌。他们的英语老师都是语文老师客串的,我们小学根本没有英语课,而且我们的老师连小学都没毕业。

下面两张照片是我家,就算到2010年,都还是这个破败的样子!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比惨,而是想对张锡峰和所有贫穷人家的孩子说,贫穷不必然意味着执拗、偏激和狭隘

我也曾觉得老天不公,为什么让我出生在那么贫穷的环境里,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别人有窗明几净的大房子,而我连自己的房间都没有。

幸好读书拯救了我。

从初中开始,我读了很多书,鲁迅让我明白了,我认为村民们的愚昧无知,原来早已有人深刻地表达过,并不是我最早发现。《红楼梦》让我明白了,即使花团锦簇火树银花,人生终究是一场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悲凉。《茶花女》在我心里种下了“香榭丽舍”这样美丽的名字,王小波给我的大脑做了一次思想启蒙。就连电影《黑客帝国》都让我遭遇到虚无,回头看看芸芸众生,顿时悲天悯人,觉得每个人都很可怜……

读书,让我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体验了更深邃的境界。从此我不再怨天尤人,不再苦大仇深。因为我知道,我要出人头地,但我的生命不应该被它填满,不能单调得容不下别的更美好的东西。

所以,我到大学时才见到麦当劳,毕业后快30岁才坐过飞机,到现在也没出过国,但我心中有底,腹中有书,我并不自卑,并不觉得自己一身锈。我不用非得通过和“人家”比,或者获得跟“人家”一样甚至更多的物质,才能确定自己的自信和尊严,更不会拿着贫富对立的矛,去刺一切迎面而来的东西



贫穷的第二次伤害最大的痛处在于:它很容易让你的眼里只有出人头地和飞黄腾达,你带着愤怒和恨意的视角去看一切,你的世界就被限制成一方狭窄的天地。所以我才说那是精神上的封锁。

比如,张锡峰的演讲里,我就看到了这种伤害的影子。

首先,关于“猪拱白菜“的比喻,矮化了普通人。

也许,在张锡峰的本意里,“拱白菜”并不完全意味着“占有女人”,也可以代表“占有工作机会”、“抢占优质资源”等等。可无论如何,他的这个比喻,很多和他一样的底层并不买账。


但结合他演讲里提到的“别人被家长用轿车接走,而他一个人走回家”那晚的所思来看,一切就都明白了。他说,人家把一对一家教请到了家里,而你“上课手都不敢举”;人家可以和外国人自由地交谈,而你“一直在自己的小圈子里徘徊”。好像在他的世界里,就只剩下“你”和“人家”两种对立的人,人家光鲜亮丽生而不凡,而你只有一身锈,太卑微了。

和“土猪”的自比一样,这里面有种悲壮的自我矮化,带着自虐和报复的快感。让人心惊,又让人心疼。

其次,带着底层之怒去看世界,到处都是敌人。

甚至,别人任何一种正常的行为,在你看来都是伤害。同学放学被家长用轿车接走,你看到了心情沉重;同学讨论暑假又去了哪里,你心头一紧,然后找借口离开。

可,在这些事情上,他们有错吗?你带着抽象的愤怒和恨意活着,却忘了一个个活生生的同学,不是你的敌人。

我不是为他们说话,只是如果你一直这样的话,就仿佛自己捡起地上的枪,朝自己胸口打响,以这种上瘾似的疼痛,来让自己充满动力,可以继续前进

只是,那太痛了,也太频繁了。

再次,对成为普通人的恐惧。

在“普通人”这个话题上,张锡峰是矛盾的。他先说自己是一个普通人,在那个反思的夜晚,他意识到自己注定只能是个普通人,在自暴自弃的时候,他又把自己活成一个普通人的样子,最后他奋发之后,他又号召千万不要去做一个普通人。

是不是很混乱?这种混乱恰恰反映了张锡峰的矛盾。一方面,普通人的出身是他一辈子甩不掉的标签,但却同时是他极力避免成为的对象。

他说“我们是为了改命啊”,又说“我就是一只来自乡下的土猪,也要立志,去拱了大城市里的白菜”,听起来就像是祁同伟那句“胜天半子”的翻版。


他太害怕成为一个普通人了,11分钟的演讲,总结一句无非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可语气和肢体动作却出卖了他心中的愤怒和恨意,隐隐还流露出“今天你对我爱答不理,明天我让你高攀不起”的报复心理。

可能这就是有些人担心,曾经的屠龙少年很可能变成恶龙的原因吧。


有人说:张锡峰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当年的作家路遥。只是,前者更关心个人地位、物质条件的改善,却没有了后者身上可贵的理想主义

我却想到了底层奋斗者的典型代表——小说《红与黑》的主人公于连。

于连出身低微,备受藐视,但骨子却是非常高傲,一心想出人头地飞黄腾达:30岁当上司令官,或者年薪十万的大主教,去大城市巴黎拱上流社会的白菜,以诱惑和征服贵族女人为“责任”。

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明明崇拜拿破伦,却要当众大骂拿破伦;他明明不信神灵,却要把《圣经》读得烂熟,能够完全背诵。明明他在心底里爱恋德·雷纳尔夫人,却为了跻身贵族社会,偏偏要勾引玛蒂尔德小姐。明明想发展与玛蒂尔德小姐的关系,却讨好元帅夫人。

他把社会和他人的标准作为自己获得幸福的标准,追求所谓社会成功和他人承认。他的虚伪,他的心计,他的警觉,他的作战计划,他的种种防范措施,无一不是为了在社会上发迹、出人头地和飞黄腾达。

在于连身上,我看到了一个被贫穷伤害的典型。

在蝇营狗苟中,于连虽然步步高升,但是却并不幸福。直到后来枪击雷纳尔夫人被捕后,他的内心反而变得平静,并且还有心情欣赏监狱里建筑的“优雅和动人的轻盈”,并注意到两道高墙之间有一片“极美的风景”。他的眼里不再只有自己,而是可以为雷纳尔夫人而悔恨了。

不再把时间用在推“飞黄腾达”那块必定要从顶峰上滚落下来的巨石后,于连终于从社会角色的束缚中解脱出来。

只可惜太晚了!


我不是说张锡峰同学也会走上这条道路,只是他毕竟年轻,思想还毕竟单纯。如果有可能,我希望他能明白,打破阶级壁垒向上走的同时,是不是可以稍微松弛一点,别一直紧绷着。

张锡峰同学,你说一切都结束了,不是的,一切都刚开始。下面的路依然荆棘密布,这一路披荆斩棘肯定很难。可我正是因为知道人生那么难,才希望你的心能更宽广,这样才能稀释那么多的苦啊

最后把我很喜欢的一句话送给张锡峰,以及千千万万如我一样的穷孩子,王小波说的: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

我祝你们成功,也祝你们幸福!

—The End—


作者:魏春亮,南京大学历史系本科,中文系研究生,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得主,《南方都市报》前记者,参与翻译《哈佛非虚构写作课:怎样讲好一个故事》,作品发表于《萌芽》《青年文学》《南方人物周刊》等刊物。现主理公众号“亮见(ID:liangjian0624)”,写真诚的文字,做通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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