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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口述史 | 我也成了那个追着妈妈灵柩哭喊的女孩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纽约时间 Author ChineseInNY


纽约华人资讯网希望记录在新冠疫情中搏斗过的个人历史,《疫情口述史》因此而来。一直专注于个人口述史写作的作家林世钰受邀主持这个项目,我们邀请你加入到这个历史性的记录之中。

无论你愿意亲自记录,还是希望让我们来采访你,请联系我们:

NewYorker@ChineseInNY.com

  疫  情  口  述  史     第  4 篇   


口述 |  流星雨(保险经纪人)@ 新泽西采访 | 林世钰 照片 | 流星雨

妈妈躺在医院冰冷的病床上,

全身插满管子,一直在昏睡,

无论我们如何哭喊,

她都听不到了。


那天是4月7日。

17年前,我与妈妈分别了11年后,

就在同一天相聚。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选择这一天离开这个世界。


妈妈走后的这些天,

我天天晚上都睡不着,

一宿一宿地流泪。

妈妈受了一辈子的苦,

刚刚享点福,就被新冠夺去了生命。

我做女儿的,心都碎了。



我也成了那个追着

妈妈灵柩哭喊的女孩



 一  妈妈“感冒”了 


爸爸的生日蛋糕


2月23日,我们一家从新泽西去纽约唐人街给爸爸过生日,那天爸爸和妈妈都挺高兴的,状态也很好。


我不知道,那是我和妈妈最后一次见面。


当时中国疫情很严重,但是美国基本没有动静,也没有人戴口罩。三月初,纽约出现了零星几起确诊病例。3月6日,父母所住的唐人街的一个华人医生助理确诊,3月16日,纽约学校停课,纽约客才警觉起来,纷纷戴起了口罩。


3月13日,妈妈出现了感冒症状,干咳一两声,但是喉咙不痛,也不发烧。15号,她去看了家庭医生,医生没做任何检查,只说是小感冒,让她回家休息。


我一听已经看过家庭医生,而且医生说是小感冒,也没往别处想。毕竟那会儿认识的人当中没有被确诊的,我压根就没有把她的感冒和新冠联系起来。


接下来的16号到20号这周,妈妈全身乏力,吃饭没有胃口。她没有跟我说,可能怕我担心,或许觉得不可能得新冠。她在家里吃了一些中成药,但没有缓解。


中间的18号,她去找了一个没有牌照的医生,打了一针,把咳嗽压下去了。22号,又去打了第二针,晚上十点半跟我留言,她说感觉好多了,咳嗽也好多了。当时听着她的声音还很洪亮,我也就放心了。 


但是到了半夜,她突然咳嗽加重,甚至呼吸困难。23号一大早,爸爸带着她步行去了离家十五分钟左右的纽约长老医院下城医院(NYP Lower Manhattan)一到那里,因为疑似新冠,她被推进了急诊室。


纽约长老医院下城医院(NYP Lower Manhattan)


至今我还不明白,妈妈是何时何地传染的。我回忆了她生病前的活动轨迹,还是无法确定她在哪里染上的。


母亲一生拜佛,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唐人街有个小寺庙,她是活跃的义工,小到各种采购,大到安排去殡仪馆和医院给亡者念经,她都亲力亲为。我曾经多次告诉她,现在是非常时期,寺庙超市这些人多的地方不要去。她一边说自己会小心,一边还是我行我素。真没办法!


2月份,我的一个小老乡患癌症多年后去世,他才30多岁,留下两个年幼的孩子,母亲心好,帮他家筹了几千美元。3月6日的葬礼,本来我和先生要过去,但是妈妈和婆婆一直打电话过来,说纽约疫情严重,让我们不要去。我们犹豫了很久,才取消了纽约之行。


我原以为,妈妈竭力劝我不要去,她自然也不会去。后来从爸爸那里得知,妈妈不但去参加了葬礼,还全程做法事念经,一直到傍晚才回家。


妈妈是不是在这个葬礼上被传染的,至今不可得知。因为同去的人中,目前没有听说有被传染的。


3月7日,我提醒妈妈不要再去寺庙了。她说八号是农历二月十五,要去念经。我很为她担心,但是说服不了她。到了12号,她说今天是观音诞辰,必须要过去,并保证这是最后一次。那天我很生气,差点和妈妈吵起来。


现在想想挺后悔的,如果当时说得狠点,她也许就不去了。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


纽约的学校从3月15日期开始停课。3月13日,弟弟决定把与父母同住的三个孩子从纽约公寓接到新泽西的住处。我期盼着妈妈可以与孩子一起过来,这样就不担心她到处乱跑了。可是那天爸爸却告诉我,妈妈感冒了,去不了新泽西了。


我有点失望,但是没多想。



 †


 二  妈妈确诊新冠,爸爸也被传染了 


妈妈在急诊室呆了将近12个小时,一直在吸氧。期间做了X光肺部扫描和检查。晚上11点,做了核酸检测。X光扫描结果出来了,妈妈的双肺已经感染了,加上血液报告,一个会说中文的护士告诉妈妈,你确诊是新冠!我知道后,还是抱着几分侥幸的心理,希望第二天的核酸检测结果是阴性。


第二天,我的希望破灭了——阳性!这个消息像晴空霹雳,把我震晕了。


那几周也是美国医院防护用品告急的时候,我和教会许多朋友都在忙着给医院募口罩送口罩。那时候我认识的人当中,还没有听说被传染的,没想到第一个认识的被确诊的人,竟然是我母亲!


从那天开始,我一遍遍地自责:为什么之前那么麻痹大意呢?为什么不多关心一点妈妈呢?


妈妈所住的医院不让探访,也不让送食物。护士每三四个小时做例行检查,抽血,量体温,我就在电话里帮妈妈翻译。除了这些,我什么忙也帮不上。


每天,我带着孩子一起为妈妈祷告,求神医治妈妈。从那天晚上开始,教会的许多弟兄姐妹也为我祷告,有的甚至禁食祷告。朋友的教会,还有在另一个教会服事的前牧师师母也发动他们教会的弟兄姐妹为我祷告。师母和几个姐妹知道我晚上夜不成眠,经常半夜陪我祷告,用她们的爱心和祷告陪伴我度过那两周难熬的夜晚。我感激所有关爱我的人!


3月24号,鼻管供氧已经不能满足妈妈的需要了,换成了面罩吸氧。医生怕她吃东西会呛着,所以连着三天,几乎没有给她安排进食。现在想想好心疼,妈妈饿了三天,身体一定很虚弱,免疫力下降。


我和她视频时,妈妈说她很饿。我觉得她既然可以完整地说话,吃东西应该没问题,于是央求医生给妈妈吃点东西。求了半天,医生给妈妈吃了一点东西。记得当时医生还不快地问了我一句:你要妈妈的生命还是要妈妈不饿?


回头想想,3月初纽约疫情刚开始爆发,医生对新冠没有太多的经验,而且他们也不想承担风险,所以没有给妈妈进食。我现在感到很内疚,当时应该转到私人医院或者强烈要求他们给妈妈吃东西。


每天和妈妈视频,发现她瘦了很多,她戴着面罩吸氧,说话还可以。后来打了生理盐水,状态好了点。但是她的血氧一直上不来,医生说只能进ICU了。


3月25日,爸爸出现腹泻,又给我当头一棒,爸爸很大可能被传染了!我赶紧让弟弟给他送莲花清瘟颗粒和各种维生素,让他自己在家隔离,多补充蛋白质。


那天夜里,因为妈妈呼吸急促,被转到三楼的ICU。


爸爸一听到妈妈被送到了三楼ICU,彻夜难眠。2003年夏天,我爷爷就是在同一家医院同一层楼的ICU离世的,爸爸一直觉得那里不吉利,进去就出不来了,所以心里一直有阴影。


 

 


 三  病毒跑到脑部,妈妈失忆了 


3月26日,医院观察了妈妈12个小时。这12个小时里,妈妈不能喝一滴水。和妈妈通电话时,她告诉我,她喉咙很干疼,想喝水。我和护士说了好几次,让他们给妈妈一点水。护士观察到第十个小时时,觉得妈妈血氧上去了,不用上呼吸机,就给她吃了一点流质。


第二天,妈妈被转到了普通病房。她的血氧突然又下去了。从那天开始,她的思维开始模糊,给我打电话时,她知道我是谁,但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妈妈一直问:我在哪里,为什么一直在这里,为什么不带我回家?她一直以为自己在家庭医生的诊所,而且把护士看成诊所的前台工作人员。


她给爸爸打了20多个电话,问:你为什么不带我回家,我在这里好孤独啊!(哭泣)


当天,我查了一些资料,怀疑是药的负作用引起妈妈的思维混乱,就向医生反映这个情况。医生答复,可能医院没有阳光,白天黑夜不明显,病人因为缺氧造成短暂性失忆。


那天晚上,我没有等到妈妈的电话,以为她这几天太累了,可能当晚睡得很安稳。28号早上,我给妈妈打电话,问她:妈妈,你知道我是谁吗?妈妈迟疑了一会,说,我不知道。我的心顿时揪成一团,赶紧联系医生。医生还说是缺氧导致的短暂性失忆。


后来我才知道,根本不是那样。那时,病毒已经侵入了妈妈的脑部,引起了脑中风,这才是导致她思维混乱的真正原因!可是医生没有经验,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我也不怪他们,因为他们之前也没有经历过。


从4月份开始,随着纽约病例的增加,医生慢慢有经验了。我看了一些案例,知道这个病毒很厉害,可以往上窜,也可以往下窜。如果往上窜到脑部,就会形成血栓,造成脑中风。


我可怜的妈妈,她发病的时候刚好赶上医生没有经验。而且当时病人很多,每天不是固定的医生,所以无法保证观察的持续性。


让我担心的是,3月29日,爸爸出现了明显的症状。他终于承认几个晚上睡不好,除了腹泻,还腰痛,一躺下去疼痛难忍,而且开始低烧。我让他先吃Tylenol。下午,爸爸的烧没有退下去,想去医院看看。我用英文写了详细情况发短信给他,让他一到急诊室就给接待的人看。


爸爸在急诊室大概呆了四个小时,抽了血,做了X光肺部检查和心电图,没有做核酸检测。医生告诉我,他们确定爸爸是阳性,但因为试剂盒没有那么充裕,所以没给他做核酸检测。爸爸没有呼吸困难,没有达到住院的要求,所以医生只开了咳嗽药Benzonatate和抗生素Doxycycline,就让他回家自我隔离了。

 

3月30日,爸爸说他昨晚睡得很好,腰没那么痛了,我的心才稍微放松一些。


再看妈妈那边,她的血氧忽高忽低,反反复复。医院又把她推进了ICU,开始给她上呼吸机了。因为过程比较痛苦,他们怕妈妈不舒服,给她打了安眠药,整个过程她都是昏睡的。


之后,我再也没有接到妈妈的电话,因为她一直在昏睡。


有一天,医生准备给她拔管,给她做全面检查,发现她的肾短暂性受伤,说做一次肾透析就好了。我们授权医生做肾透析。


4月1日,妈妈被转到纽约长老医院的另一个病区——康奈尔医院。因为准备拔管,所以当晚把安眠药停了。4月2号,妈妈还是没有醒来,医生不敢拔管了。


爸爸那边的情况也不容乐观,他觉得呼吸困难,我们决定让他回医院。急诊室人满为患,但医生马上给爸爸安排了一个隔间,有一张简易病床。他们很快让爸爸吸氧,期间爸爸喊肚子饿,我打电话让护士帮忙拿点吃的,他们很快给爸爸送了两块三明治和一瓶果汁和酸奶。我很感激这些奋斗在一线的医护人员,他们需要关照方方面面,真不容易。直到凌晨三点,爸爸才被安排到了四楼的病房,我也可以安心地去小憩一会。 


3号那天,妈妈还在昏睡。医生说她身上其它部位都检查了,没问题,现在只需检查一下脑部。当天,妈妈做了一个脑部扫描。结果发现,里面有很多水肿和血栓!


医生给我打电话,严肃地告诉我:你妈妈最多只有24小时的生命时间了,随时都可能离开,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哭得不行,但心里还抱着小小的侥幸。我问医生,能不能给妈妈做脑部手术?医生遗憾地说,你妈妈的肾脏损坏了,身体太虚弱,无法做脑部手术。即便可以,现在是疫情时期,也找不到医生来做。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开车去老公的寿司店帮忙。眼泪一串串地往下淌,眼前什么都看不到了,连红绿灯都看不到,只是盲目地往前开。


我一边哭诉一边祷告:神啊,你应许我会加增妈妈在世上的年日,为何现在没有救她?我不明白你的旨意是什么。妈妈一生受了很多苦,还没怎么享福,你怎么这么早就让她走了?


那天晚上我决定彻夜为母亲祷告,我要向神求神迹。我从诗篇115一直读到135,神给我很多话语,安定我的心。期间,几个弟兄姐妹一直在线上陪着我,夜里三四点还在给我传经文 ,为母亲祷告。我很感谢他们的陪伴。


4月4日,我不敢告诉父亲妈妈病危的事情,怕他担心。那天,他的左下胸骨出现疼痛,我和医生说明了情况后,医生增加了止痛药和外敷的药膏。这种疼痛反反复复,一直持续到父亲出院回家,他后来自己总结是医院的病床太软引起的。期间也担心药物会损坏他的肝脏,照了X光,还好肝没事。


那天,我想去看看妈妈,医院答复只能安排两个人去探访,但是不能进到ICU病房,只能隔着玻璃门看。我们姐弟三人想了想,还是选择用视频的方式,这样孙辈也可以和老人告别。


4月5日,医生说妈妈的脑部水肿和血栓只会变大,不可能缩小,而且会从左脑慢慢蔓延到全脑,她的红血球也一直在减少。好心的医生,用他自己的手机和我们Facetime,让我们可以最后看一眼妈妈。


看着原来健康活泼的母亲上半身插着各种管子,我心如刀割。病床边的仪器数字还在跳动,但妈妈还在昏睡,已经没有任何生命体征了。


我们哭喊:妈妈你醒醒,就算是动一动手或是睁一下眼,都会让我们得点安慰。可是妈妈没有任何反应。医生耐心地拿着手机,让我们哭喊了二十多分钟。当时我的三个孩子看到外婆这样,都哭得很伤心。(流泪)


妈妈身上插了那么多管子,一定很疼。可能神觉得她太痛苦了,所以让她早点离开这个世界,这是对她的怜悯。


我是个基督徒,我相信在任何境况下,神都有他的美意。只是我们暂时不知道而已。如果神只按我们的喜好给我们想要的东西,那他就不是神了。神永远有他自己的伟大计划。在人看来,神没有在妈妈身上显神迹,在身体上医治她,但我仍然顺服神的带领,愿意继续信靠他。

 


 


 四  妈妈在昏睡中走了,全身插满管子 


4月7日凌晨 0:40,我和ICU医生聊完不到两个小时,他打了个电话给姐姐。姐姐没接到,赶紧让我回过去。我打电话过去,医生难过地说,很抱歉,我不得不通知你们,妈妈走了!


我沉默了片刻,还是对他表示了感谢。他说这几天他们能做的就是让妈妈舒服点,尽最大的可能让她不感到任何疼痛。他问我愿不愿意让他们在妈妈的肺里取样本出来作研究用,我同意了。


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虽然有心理准备,但我还是痛不欲生。两个月前,我看到那个追着殡仪馆车哭喊着“妈妈”的武汉女孩,满心怜悯,甚至痛哭失声。没想到两个月后,自己竟成了她! 


放下电话,我通知了姐姐和弟弟。弟弟之前已经联系好殡仪馆,他们表示第二天过去收拾妈妈的遗体和遗物。


我没想到妈妈会在这一天离开 —— 4月7日,对我们来说个是个太特别的日子了!17年前的4月7日,在阔别了11年后,我与父母团聚在纽约。可是万万没想到,17年后的今天,妈妈永远地走了。


我依然记得17年前与母亲见面的情景:那天纽约狂风暴雨,还下起了四月飞雪,飞机延迟了两个小时缓缓降落在肯尼迪机场。我第一眼看到母亲,发现她苍老了不少,但还停留在儿时记忆中的样子。她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怕我冷,特意带了一件姐姐的外套给我穿。我们两个人都哭了,但没有抱头,因为我们中国人表达感情太含蓄了。


妈妈是福建长乐人,1992年初来到美国谋生。她不会英文,只能去制衣厂工作,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一工作就是20多年。当时她只能带两个孩子走,征求完我的意见后,把姐姐和弟弟带走了,把我留在了国内。


12岁的我,上了寄宿中学,成长阶段碰到好多问题,但妈妈不在身边,只能自己摸爬滚打。有时想妈妈想到哭。中考和高考的时候,看到同学的爸爸妈妈给他们送吃的,还陪他们到考场,而我永远都是一个人。我的心里很难过,也对妈妈产生过怨恨。


这些怨恨,在我信主后都没了。我把自己比作《圣经》中的约瑟,他小小年纪就被哥哥们卖到埃及,神的旨意原不是要放弃他,而是要通过他保全以色列全家。


我是个很恋旧的人,来美国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只带了所有妈妈写给我的信以及以前的照片。我一个人在国内时,给妈妈写了很多信,但是妈妈因为工作太忙,大概每两个月给我写一封。这些信还在,成了妈妈留给我的宝贵礼物。


在这个艰难的时刻,信仰给了我很大的帮助。我想起了《圣经》约翰福音16:33:在世上有苦难,在我里面有平安;你们可以放心,我已经胜了世界。我们跟随耶稣,但是在地上的日子照样会经历生老病死,神没有应许我们明天一定是阳光明媚,但他告诉我们应该如何去面对人生的困境。



 


 五  爸爸天天给妈妈打电话,无人接听 


妈妈走了,我们没有告诉爸爸。


我每天和他视频。有一天,阳光很明媚,我带孩子在后院晒太阳,一边和爸爸视频,爸爸说他每天早上六点都给妈妈打电话,唤妈妈起床。他想告诉她,等她出院了,身子养好了,就带她去环游世界 。但是电话那头一直无人接听。


我立马泪崩,赶紧让孩子和他说话。妈妈活着的时候,因为爸爸不喜欢旅游,每次都是心不甘情不愿地被妈妈强拉去,现在他心甘情愿了,可是却没有机会了。(流泪)


爸爸和妈妈结婚45年,两人感情挺好的。妈妈走之前,两人还筹划将来如何庆祝金婚呢。现在,妈妈走了,这个愿望无法实现了。


4月9日,爸爸的血检报告显示血凝度过高,医生担心出现凝血,果断增加了稀释血凝度的药,还开了三种咳嗽药交替使用。之后几天,爸爸没有很明显的不舒服,咳嗽也有好转,但还是离不开吸氧。咨询了几个医生后,我们想给爸爸试一下中药,毕竟医院没有提供治疗病毒的药。


从那天开始,连着三天,弟弟负责给爸爸送中药和鸡汤,袋里还藏了水果和维生素C和E,由当班护士到楼下交接。爸爸好多天没喝到家里的汤了,他很开心,说尝到了人间美味。 


4月12日是复活节,爸爸的给氧量从之前的15升减少到6升,这对我来说,是一个莫大的鼓舞。


爸爸的情况一天天好转。4月15日,爸爸出院了,住在新泽西姐姐的家里。出院的时候,医院给他配了一台制氧机带回家。接下来几天,姐姐变着法子给爸爸补充营养,顿顿不重样,我和弟弟负责采购。三个兄弟姐妹配合默契!


结合肺部操,爸爸每天都会试着关掉氧气机一段时间。关机的时间一天比一天拉长,爸爸对自己越来越有信心。一直到4月22日,爸爸可以白天一整天关掉制氧机,血氧保持在95%左右,到晚上睡觉时才插上。


目前爸爸可以在院子里活动,但是如果活动时间超过10分钟,血氧含量就会下来,心跳加速,休息一会儿才恢复正常。但他胃口不错,应该很快就会恢复。


看着爸爸一天比一天好,我们挺高兴的,可是一想到妈妈的事情,心里又犯愁了。爸爸那几天一直问我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有妈妈的消息,我总是说妈妈还没醒来。可是,总不能一直瞒着他吧?


妈妈遗体火化的时间定在4月29日。三天前,姐姐决定告诉他妈妈去世的事情。他沉默了很久,难受了很久,但是理解我们为什么一直瞒着他。因为他住院的消息,也一直瞒着我88岁的奶奶。


与妈妈告别的日子到了。


4月29号早上,我们到了位于纽约唐人街的殡仪馆。按照规定,新冠病人必须死亡后14天内火化,但是那几天死亡人数实在太多了,殡仪馆忙不过来,所以妈妈遗体火化的时间延到了29号。我们为妈妈选了一口木头灵柩,这样殡仪馆可以安排两个小时的告别时间。


妈妈的木头灵柩。


妈妈躺在那里,双目紧闭,表情平静。姐姐特地为妈妈选了一套红色的唐装,胸前别着一朵鲜花。妈妈生前喜欢喜庆的颜色,平时参加酒席宴会,总是把自己打扮得端庄大方。大家都说妈妈越来越年轻了。可是这次病毒却把妈妈摧残得骨瘦如柴,看上去和我去年过世的外婆一模一样,足足老了二十岁,衣服穿在她身上显得特别宽大。


工作人员为妈妈化好了妆,妈妈依然美丽,只是她已经无法听见我们的哭喊了。看到她的手瘦得皮包骨,我泪如泉涌,心在滴血。


爸爸对着妈妈哭喊:你心好狠哪,我亲手把你送到医院,你就不回来了,撇下我一个人!我们看着爸爸伤心的样子,哭成一团。爸爸是个相对理性的人,但是要治愈失去爱人的伤痛,只能靠时间了。


告别仪式结束后,妈妈的遗体被送到火化的地方,我们不能进去。妈妈的骨灰将保存在那里,疫情结束后再去取。妈妈生前喜欢外婆在纽约的墓地,到时我们可能会选在那里安葬妈妈。但是现在纽约死亡人数太多了,墓地很紧张,不知道到时能否买到。


妈妈灵车后面是我们三姐弟的车。


妈妈走后,一到晚上,我就无法面对现实,流泪不止。关于妈妈的记忆,一幕一幕闪过。妈妈是个特别善良的女人,小时候我们家境不错,村里有人生活困难,吃饭拌酱油,妈妈做完饭就给他们盛过去。所以村里大家都很喜欢她。


她平时身体挺好的,是爸爸妈妈、公公婆婆四个老人中身体最健康的,每年的体检指标最完美,谁也没想到她会第一个走。


难过归难过,但我还是顺服神的安排。因为,赏赐的是耶和华,收取的也是耶和华。





最后一别,火葬场门口。




后 记


5月10日是“母亲节”,我为妈妈写了一首诗《没有母亲的母亲节》:

亲爱的妈妈:

没有您的母亲

我擦干所有的眼泪

选择继续坚强

您放心

我们会照顾好爸爸和奶奶

没有您的日子

我会效仿您的善良

面对贫乏的人

您慷慨解囊人

面对施恩于您的人

您双倍报答

面对伤害您的人

您一笑了之


您勤俭持家 温柔良善

您是外公外婆贴心的好女儿

是爷爷奶奶孝顺的好儿媳

更是父亲贤惠的妻子

我们姐弟仨慈爱的母亲      

听奶奶说

甚至连我们的曾祖母也对您

赞赏有余,疼爱有加

认识您的人无不夸奖您爱人如己

能成为您的儿女

我们是何等地有福

亲爱的妈妈,思念您的时候

我会打开手机

看一看照片中您慈祥的笑容

听一听微信里您留下的温柔的声音

仿佛您就在我的身边


亲爱的妈妈

您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

天堂没有病毒和疼痛

也不再有死亡和悲哀

待我们相聚的那一天

我一定给您一个大大的拥抱

向您诉说我日日夜夜

对您无穷无尽的思念






作者介绍:

林世钰,资深媒体人,旅美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和《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等书籍。目前旅居美国新泽西州。林世钰应《纽约时间》之邀主持《疫情口述史》这一项目,我们邀请你加入到这个历史性的记录之中。无论你愿意亲自记录,还是希望让我们来采访你,请联系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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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  情  口  述  史  往期 

 第1篇 | 我打满中美全场,这个春天注定艰难
 第3篇 | 分手九个月后,新冠让我们复合
 第4篇 | 我和爸妈同得新冠 
 第5篇 | 从武汉到纽约,一个大学教授的“双城记” 





全球疫情午报参见今日推送第6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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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口述史 | 我和爸妈同得新冠 | 第4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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