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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十娘| 客厅:青春是一朵潮湿的木芙蓉

渡十娘all 渡十娘 2020-0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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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卢晓梅

编辑|渡十娘 Eric.T





卢晓梅,杭州人,现居苏州。旅美十七年,曾供职普华永道和英特尔。2007年返国,回归文字,专注写作,已出版短篇小说集《花事》,民国长篇小说《何园烟云》,同名电视连续剧由天均回声影视公司制作中,小说全本由喜马拉雅制作播出。



 

他们都叫这种花木芙蓉。雯玲记得那个时候大学里的女生宿舍外面都开满了这种花。


家慧就睡在她的下铺。她的眼睛是细细的,长着一个很精巧的鼻子,好像她的美是经过小心计算过的。那个叫作燕青的女孩子就住在她们的楼上,雯玲很奇怪自己怎么也想不清楚燕青的脸了,但是她可以肯定,那只绛红色的蕾丝文胸一定是燕青的。在燕青那间宿舍的窗口下面,经常晾着一些女孩子的内衣,在无望地等待阳光。它们大都是棉布质地的,带着一点点发育不良的苍白与平庸,只有那只绛红色的蕾丝文胸是丰满的,那上面精致繁密的蕾丝,好像是一朵花上深藏着的极其隐秘的纹路。


在夏天来临的时候,雯玲看见过穿着黑色吊带裙的燕青。燕青的背很美,有两块微微突起的蝴蝶骨,从后面望过去,燕青的那绛红色的文胸带子就斜斜地从那两根黑色吊带里头露了出来。看到燕青这种样子,家慧就会说:“这种样子的衣服,也只有她才敢穿得出来。” 雯玲知道家慧是有点嫉妒燕青的。燕青比她们低一届,原来家慧是这个女生宿舍公认的最美的女孩子,但是燕青来了以后,大家的口风就变了。

 

管这个女生宿舍的孟阿姨总是很忧伤地看着这群女孩子。她是燕青这一届进校的时候来接替原来那个阿姨的。那个女生宿舍其实是很老旧了,就算是有阳光的日子,光线都不是很亮。


生活在那里的女学生,就像是潮湿,幽暗的地里,长出来的,纯真的,无知的花。


孟阿姨是个温良,安静的女人,不轻易与人说话,但是只有这些女孩子让她高兴,她喜欢听见她们的嘻笑,看着她们年轻的裙子转过灰暗的楼道,然后关进那一扇扇暗红色的门里面去。雯玲路过一楼孟阿姨的房间时,看见她的桌子上的搪瓷杯里,插着刚刚从外头剪下来的几朵木芙蓉花。雯玲原先只看到过粉色的木芙蓉,但是孟阿姨的这只搪瓷杯却有几枝素白的。


她这才注意到宿舍外头的木芙蓉丛,那些白色的花原来是藏在很幽暗的那一面。

 

燕青在周末的时候总是最晚回宿舍的。孟阿姨已经习惯了这样半睡不睡地等她,她一听到“笃笃”的敲门声就起来,小心地松开门闩,燕青像一只鸟一样轻捷地跳了进来。孟阿姨常常在这个时候把积了一个星期的信拿给燕青,她接过这些信,有些睡眼朦胧地,就在孟阿姨的床头上坐下来,她好像洗牌一样地把她的信洗了一遍,然后抽出其中一封,把它放在最上头。孟阿姨知道那封信一定是燕青的老师文辉的。好像一开始这个老师的信是写给家慧的,后来才变成给燕青的了。


孟阿姨一看到文辉写给燕青的信就把它锁到抽屉里去,因为家慧拿了自己的信以后总是迟迟不走,有意无意地会把其它同学的信翻好几遍。在这么多女孩子里面,孟阿姨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最喜欢燕青。她看见燕青在自己的房间里坐着,就好像是一份礼物摆在她面前,让她有些手忙脚乱。孟阿姨很早就没了男人,自己的女儿也在读小学时夭折了。她想,她的女儿,如果活到现在,也是燕青这个年纪,仿佛也应该是燕青这样的眉眼,这样的身段。她给燕青削着苹果,好像,看见自己的女儿,被燕青那温暖的生命捂热,她悄悄地从燕青的身体里苏醒过来,把头斜斜地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她把苹果递给燕青,然后止不住叹了一口气:“你现在是多好的年纪啊,还是多读点书好。。。” 燕青一笑,露出灵慧的牙齿:“孟阿姨,你不知道,像我这样的年纪,不读书不会死,但是没有感情是要死的......”


燕青的苹果已经吃完了,她把苹果核拎到半空中,眯起眼睛看着它,她把那个“死” 字的音拖得长长的,带着一个女孩儿的妩媚。孟阿姨看着燕青远去,细巧的高跟鞋满不在乎地轻叩着黑暗的楼道。在孟阿姨望着燕青的眼睛里有一种欲言又止的柔情。

 

家慧已经很久没有去上文辉的课了。雯玲只好把自己上课的笔记本借给她。家慧躲在床铺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抄着,眼泪就莫名其妙地掉下来。雯玲看到她这个样子,就走过去,撩起她的蚊帐,把一包纸巾递过去,轻声说了句:“算了,不要想那么多了。” 


家慧抬起头来,她那精巧的鼻子上挂满了困惑,她突然问雯玲:“我长得好看还是燕青好看?”雯玲被她这么一问,竟然一点防备也没有,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安慰家慧的话:“燕青的鼻子没有你的挺。”


家慧拆开那包纸巾,抽出一张来,仔细地擦干沾在眼睫毛上的泪珠,说:“雯玲你知道吗,燕青是个孤儿,她一直是寄养在她亲戚家里的。”


家慧的声音冷静起来了,她把抄好的那一页笔记用斜杠工工整整地划掉,然后说:“我是不能跟燕青这种女孩子比的,她一爱起来就不管不顾,我不一样,我是知道廉耻的。” 


雯玲试着不去听家慧这些刻薄的话,她站起来,看着窗外那单纯,宁静的木芙蓉。她喜欢这些花,她曾经走得很近很近地去看她们,她们的花瓣几乎是不真实的,带着些细纹般的折绉,好像是一朵一朵的绢花那种样子。

 

其实雯玲心中也有个秘密,她也在暗恋文辉。她喜欢看文辉的那双手。他站在讲台上,阳光照到他修长的手指,雯玲没有听进去文辉到底是在讲些什么,但是她看见文辉的手,他的手温柔地翻过一页纸,轻轻地抚摸了一下,然后停住,用食指和中纸怜惜地夹着那张茫然无知的纸。


文辉让雯玲想起自己上小学时在家附近的一家蛋糕店看到的一个男子。文辉那修长美好的手指同他的是一模一样的。雯玲常常躲在一旁看他做蛋糕。那男子在蛋糕上铺上洁白的奶油,很流利地开始在上面绘出花案,雯玲的心里静静的,好像,她的未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好像那美丽的蛋糕花一朵一朵,在这个温良干净的男子手中开放。


雯玲是个没有占有欲的女孩,她觉得那么多女孩子喜欢文辉是天经地义的事,她跟在燕青和家慧后面喜欢文辉竟觉得有一份安全感。

 

期末的一个晚上,雯玲和家慧一起去图书馆复习功课。这是她们在这所大学里最后的一年了,家慧心不在焉地翻着课本,雯玲知道她已经在外头找好关系,毕业了就去一家银行工作。她们离开图书馆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她们看见对面新造好的那一幢教学楼前面挤着一群人,家慧“嗤”地一笑:“不晓得是哪个倒霉的贫血昏倒了。”  


学校门口停着辆救护车,四个男生抬着一个担架,正仓皇地向那救护车奔过去。第二天早晨,家慧和雯玲才知道,其实,躺在担架上的,是燕青,她从十五层高的教学楼上跳下来,已经死了。那天是文辉的课,他在上课时,常常握不住课本,手指在无意识地颤抖着。雯玲觉得这一切都像是一个梦境,她看见那辆白色的救护车,好像一个陌生的鬼魂,在校园的外头游荡,而燕青的那张青春的脸,好像一朵花,在空气中延伸着悲伤的根,燕青这个名字,在夜晚,在女生宿舍的窃窃私语中传递着,谁也猜不出她自杀的原因。家慧叹息着对雯玲说:“可怜啊,没有母亲的孩子,做事总是要绝对些的。”  


有一天雯玲看见学校围墙外面蹲着一个乞丐,穿着破烂的衣服。他伸出那修长的手指去戳路边水洼里的水,那乞丐的脸是平静安祥的,没有任何挣扎的痕迹,跟燕青之死一样,是个不可言说的秘密。

 

女生宿舍来了个中年男子,他是燕青的舅舅。孟阿姨把他带到燕青住的房间,陪他一起整理燕青的东西。所有的东西都弄得差不多了,孟阿姨的手伸到床头,轻轻地抚摸了一下那条单薄的被子,说了声:“这里面还是潮的,我去晒晒,你再带走吧。” 


燕青的舅舅被孟阿姨这句话说得有些诧异,但是孟阿姨没有等他回答,就下楼去了。她抱着燕青的被子,把它挂在细细的晾衣绳子上。她轻轻地把那被子一遍一遍地拍松,好像是一个悲伤的母亲。


燕青的被子看上去是柔弱的,文静的,在阳光下面的,恍若一个女孩子无辜的青春。这是雯玲记得的,燕青最后的样子。


毕业的时候雯玲去了美国,临走的那个晚上家慧来送她。在咖啡馆里,家慧告诉她,燕青死的时候已经有了身孕,很可能是文辉的。雯玲觉得那天晚上的咖啡馆很气闷,那些精致的蛋糕看得让她落泪,她想,明天,就可以逃到一个更加远的地方去忘记燕青和自己的青春。

 

二十年以后,雯玲回过一次国,她去了一次同学聚会。文辉已经衰老了,他的手指被烟熏得发黄,一点灵气也没有了,连他的妻子也是个庸俗苍白的妇人。家慧的那只鼻子开始长肉了,这让她的脸莫名地带上了一点浮肿的样子,她对着雯玲笑起来的时候,脸上带着些世俗的幸福。她盯着自己在银行当主管的先生说:“现在外面的女孩子勾魂的太多了,我一定要看好他。” 


聚会的时候有几个男士吵嚷着给家慧敬酒,嘴里大声说着:“家慧,你不要忘了那时你是我们学校的校花啊……” 


家慧回过头去看雯玲,有一些尴尬。雯玲装作没有看见她,她望着窗外,那秋日的天空,是那么的纯洁和透明,燕青就是从这样的天空里落下来的,好像一朵盛开的木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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