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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 城 | 这一代人的信与爱

2016-09-21 倾城 倾城

六年前的冬天,我在一本名叫《大法官说了算——美国司法观察笔记》的后记里看到一句话:匆匆与生活讲和,岂非负了少年。那时候,在苏力《送法下乡——中国基层司法制度研究》中被做过司法田野调查标本的州衙里,我已经摸爬滚打了整整十五年。


对书中那些远隔重洋的番邦司法掌故,其时我并没有太多沉下去探究的兴趣,但慵懒的肉身中,毕竟还残存了些许当年法政学堂遗留的阅读习惯和微暗传承,是以还会不时被这种热血未泯、温润有加的句子于不经意间轻轻触动。


三年前岁末的一个午后,一场七嘴八舌的研讨会刚刚在成都闭幕。我蹲在宾馆里的一张小凳子前,埋头赶写那一年中的最后一篇长江日报专栏,《行到水穷处:司法2013》。身旁,一个胖乎乎的身影正灵巧地敲击键盘,修改一份名为《人民法院第四个五年改革纲要》的讨论意见。


冬日暖阳斜斜地映在窗棂上,二人各自冥想,相对无语。一个小时后,俩人相继收工,彼此拱手揖别。他匆匆赶往机场,继续自己天南地北征集司改意见的大业,我则在享受完一餐心满意足的成都老火锅后,才缓缓挤上夜归的列车。


别后无恙,我在偏安一隅的恩施,继续过着自己或紧或慢的日子,对工作抱以某种时浓时淡的热情,不时邀酒击节而歌,间或出山游历各地。多数时候,则在蟹居的小城里安静地上班、打坐,与外面的世界保持着不凉不热的距离。这种慵常的生存状态,用异教兔同学的话,“生活是场漫长不动声色的战役,连厮杀的悲壮都奢侈,只有骨枯功不成的悲凉”。


其时,呆在最高司法机关里的他,却是另外一种亦庄亦谐的扫地僧生活。“一个蜚声圈内外的法政学者,每天干着一个科员应当履行的取件送件等应急的杂活,要不是他学生派的双肩包,与大门口送快递的没有太多差异;一个中央国家机关的处级干部,每天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奔波在正义路与花市之间,风雨无阻,从未抱怨。无论是惊天大作,还是草拟一份更换打印机墨盒的申请,都要事必躬亲。”这是可爱的领导、时任司改办主任贺小荣在朋友圈里对他的白描。


相识这些年来,无论饭醉还是群聊,他吐槽的关键词,除了美食八卦、热剧新书,便总是鸡血般的“加班啊,加班”。就像贺主任说的:“作为他的同事,不需要给他谈理想,也不需要给他讲条件,只要手头的任务与司法事业的长远发展有关,即使疲倦不堪,他的手指会第一时间摸到键盘,让所有的智慧在敲击键盘的乐曲中狂奔……”。


两年前的那个初夏,当他为之怀胎九月的“四五纲要”宣告分娩时,这个国家的司法改革已春雷震震,一张雄心勃勃的“到2018年初步建成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审判权力运行体系”时间表和路线图,甫一面世,便激起千堆雪,乱花渐欲迷人眼。


在我二十年职业生涯的有限记忆里,自从这个国度宣布改革开放、重振朝纲后,从文 革被砸乱状态重回权力体系的司法,算起来已是第四次重启变革之路了。而在这之前的十五年中,目击改革所经历的种种风风雨雨跌跌撞撞,至今回想仍历历在目。


遥想上个世纪末的1999年,我是一名刚进法院三年的愣头青,整日里开辆三轮呼啸街市查封送达,他则刚刚大学毕业进入警队,巡游于江城的街头巷尾。懵懂如其时的我们,正各自打拼在人之初的生计路上,所谓改革云云,显得遥远而无稽。


又五年过去,进入BBS论坛的兴盛时期。当我混迹天涯、西祠,追看一个叫“闲情偶尔寄”的ID在网上连载的《一个伪知识分子的警察生涯》热帖时,他已从警队辞职读研,人民法院的第二个五年改革纲要又已起航,继续着看似永无尽头的漫漫征程。


新世纪的头一个十年里,东交民巷27号及其主政者肖扬,一度行进在一条极具理想主义色彩的改革之路上,那些风雨鸡鸣,以及沿途挥洒的热血、辛劳和汗水,终究如雨润万物,激励和感召了许多如他和我一样的青年人。我们开始对整个国家的司法有所期待,进而对自己的职业有所追求,不再是仅仅当作一个赖以安身立命的饭碗。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一项事业有一项事业的运。改革的使命,自然是涤荡世道除旧布新。但如今想来,当年的先行者们,对这个国度的沉疴积弊之重,其实早有清醒的认知,并已明白自己所做的,正是一项如西西弗斯般不停将一块巨石推上山顶的艰巨事业。


他们在循时借势中耗尽了心力,试图强推各项变革向前,却又常生出寂寞旧战场、荷戟独彷徨的挫败感,于是开始退而求其次,去致力于解决一些“先易后难、急用先行”类的问题。外科手术式革命换来的,则是一次次咬牙寸进,又一年年在漩涡中打转,甚至旧疾未祛,新弊已生,江山依旧。


2014年的早春,面对站在历史新起点的法治浪潮,自谓“见证并亲历了许多法律事件”的长者肖扬,难掩心中旧梦,打破了退隐泉林后的长时间沉默,以一篇《走在法治的大道上》的雄文亮相朝野,为新一代的改革者铿锵站台,深情寄语后来人要“敢于担当、奋勇前行”。


而此时的那个胖子,已经正式成为新一轮司改撑杆队列中的一员,正大汗淋漓地行进在这条不归路上。重门深锁,道阻且长,画图不易,施行更难。面对浸润了无数心血后终于出关的“四五纲要”,以及紧随其后纷至沓来的八方风雨,素来在机关里谨言慎行的他,终于有一次忍不住在朋友圈里黯夜抒怀:


“司改,不,改革是一项纠结的事业,没有高歌猛进的愉悦,只能在夹缝中寻求突破,在妥协中伺机推进,有时还得进一步退半步。四五纲要的发布,只是艰难的起步,一切才刚刚开始。”


这,或许是一名新时期改革参与者宿命般的扼腕喟叹。而在此时,既亲身参与了首批试点操刀,又作为一名普通被改革对象的我,也始终有一个问题横亘于心:此时此刻,可会如彼时彼刻?我们这一代改革夹缝中人自己的身家运命,又将何去何从?


面对这一几乎不可能“不负如来不负卿”的现实难题,立场、站位已迥乎不同的俩人之间,曾有过无数次或明或暗的碰撞与争鸣,胸中各有待浇块垒,或许已无法真正说服对方。好在这些和而不同的差异,并没有影响彼此深藏于心的真挚友谊,仍能于哂然一笑之后,继续杯酒订交、对坐论道。


一晃又是三年过去,当初画在纸上的蓝图,正循着既定的节奏依次落子布局,有的势如破竹,有的磕磕碰碰,有的欲说还休,都在现实中逐一经受着冲刷与洗礼、宠辱和臧否。而平静地承受这一切,同样是身为改革者的题中应有之义。


一直在司改领域深耕不辍的他,不仅没法潇洒地“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甚至自己同样要闭上眼狠心一跃,跳进亲身参与挖下的大坑,跟大家一起面对是否该入额的坦然或纠结。“为改革捉刀,成改革对象”,这,既是一代人的担当,更是一群人的使命。


但就在这样连轴转的纷乱工作节奏中,精擅时间管理、丰腴的身躯里似乎永远蓄满灯油的他,居然还能于碎片时间的罅隙里增订二十多万字,几乎重写了一遍我六年前读过的那部《大法官说了算》。这种让人既瞠目结舌又汗颜无地的勤奋,或许也是他对己身的一种另类告慰罢,就像六年前他在书中袒露的,那一颗知易行难的温暖初心:


“其实,自己何尝不羡慕那种淡漠从容、闲云野鹤的生活,但是,如果还存有追逐智识的激情,还愿享受吸取新知的愉悦,还试图通过努力去改变些什么,为什么要早早停下脚步呢?”


2016年9月20日夜

于国家法官学院丰台大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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