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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文宏,我不是说书人,现在也不是回忆的时候,就说大家听得明白的话

程小莹 二湘的十一维空间 2021-03-26


题图来自网络
张文宏医生
文/程小莹
 

张文宏很少讲自己的故事。比如他如何在美国读书,在香港读书,和谁住在一起。不过,他有一次说起他的哥哥——他唯一的胞兄,先于他走出家乡,在浙江杭州读大学。张文宏去过杭州看哥哥。那是1986年,张文宏读高二的时候,得老师指点,撰文《论温州模式》,获华东地区“中学生政治论文竞赛”一等奖。张文宏与指导老师同往景德镇领奖,顺路,先到杭州看哥哥,白相一趟。一个城镇男孩第一次走出家乡,记忆深刻。坐省内长途班车,与来自各地的获奖学子同吃同住,几天下来,打成一片。淳朴年代,青春期的张文宏同学敏感,晓得自己是从小地方出来的。张文宏所幸“同学之间无论是来自农村还是城镇,大家关心的都是学习能力和为人”,遂生通吃之意,“瑞安中学不输给上海和杭州等大城市的名校,我也不输给这些名校的学生”。那时候,他晓得,杭州离上海已经很近了。

    

他很少回忆往昔。他关注当下。“我不会和你说许多我的回忆。”他经常这样说。“现在我真的没有时间去回忆。我是医生,有很多病人在等我。特别是现在这个辰光。你说是吧。你跟我查过病房,在上海金山公共卫生临床中心,那儿还有二十几个新冠肺炎病人。我们上海市新冠肺炎医疗专家组的专家,每个星期都要轮流去现场会诊。我是专家组组长,每星期也要去一到两次。华山西院的病房,你也跟我去过。你看到的,病房里‘啪啪铺’(睡满病人)。他们是病人,都是感染病重症、疑难杂症,等医生去救命。你说还有什么事情比这个更加要紧。所以,我没有办法,也没有辰光,跟你去回忆许多老底子的事情。”

    

那天,张文宏到达华山西院的时候是上午10点。他从金山公共卫生临床中心结束专家组会诊后,准点赶到。他在时间安排上候分刻数。这是2020年7月29日。张文宏这一天的安排是这样的:上午9点,上海市公共卫生临床中心新冠肺炎专家组查病房;上午10点,上海华山医院西院传染科病房查病房;下午1点,华山医院总院传染科业务会议;下午3点,传染科门诊会同协作科室会诊;晚上有个国际医学会议视频连线,特邀张文宏发言谈中国与世界新冠疫情。    

图片来自网络


只是,这个时间点,在西院停车难。好不容易寻到个停车位,张文宏倒车,来回打方向几次,入位。他从车上下来,习惯性看看车身。可以看见,车身后部留有多处剐蹭痕迹。从停车点到院部大楼,多走了一二百米。这段路行走中,张文宏背好双肩包,戴上口罩,长舌帽帽檐压得很低。没有人会认出他。他进门诊大楼,竟然找不到上楼的职工内部电梯。这个地方他有近两个月没来了,有点陌生。“过去我经常来,新冠疫情期间,有两个月了吧,实在没有时间来。连上楼的电梯也寻不着了,好像动过了。”张文宏难得有点疑惑。    



这天是张文宏半年多来抗击新冠疫情和华山感染科日常医学叙事的集中表达。可以用一种介于散文和小说之间的思维、思绪、情绪、笔触,记录下来。张文宏说,哪能写?我不晓得,我会写一些科普文章,用一些真实的病案,像一个小故事,从中发掘出一点有意思的知识和思想,告诉大家一些道理。

    

疫情是一出人类的大戏,生死之间,动荡不安的戏分,翻云覆雨的情节,到了即将落幕的时候,或者,在前一波与后一波之间的一个波谷,大家都在揣测,每个人说的话,做的事儿,都摆设在那里。使之前所有的有意义和无意义,都会有注脚和出处,在张文宏这里,则显示着意义重大,要旨非同寻常。

    

许多事情他不轻易示人。他不会告诉人他的童年往事,他的青春少年时光;还有他的家人,他的父母,甚至祖父母;他也不想告诉人,他和他的亲朋好友的故事;他遇到的人,物,事;他的学业,他的事业和发展;挫折与峰回路转……这些他都不想说。他已经说过了:“我就是一个乡下小青年,到上海来读书,后来就留在上海。就是这样。”他本就是这样的人,生活就是这样过来了。他没有时间去回忆。就让生活怎么样子过来的,再怎么样子过去。

    

张文宏说:“我就是个医生,感染病学科专家医生,因为新冠肺炎,因为这个病毒,我无法隐身于幕后,无法袖手观望,我需要站到前台来,说一些话来让大家听明白。但我也不是一个说书人,现在也不是回忆往事的时候,就说一些大家听得明白的话语。”

    

所以,写不了他的亲友,家人,许多陌生人——病人,有的活着,有的已经死去;还有他的家族血脉,他的故乡,他勤劳质朴的乡下人祖先,南国美丽忧郁的小城故事;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南方乡村城镇农民工人小知识分子自然清朗质朴精明的生活哲学。对,就是温州人——温州瑞安。张文宏不大去回想这些故乡轶事,似乎没有多少趣闻。就是这样,张文宏的思路信马由缰,这样的跑马般的思路生就的语言,信手拈来,你不知道他的下一句话会说什么,他说他自己也不晓得自己下一句会说什么。话语间,他时有停顿,和缓中带一点节奏,一种裹在糅合中的犀利,让对话暗藏机锋。有一些和张文宏紧密度各不相同的断章、逸事,零星点滴,在他的叙述间满溢出来,也许就成了张文宏的历史。    

《收获》长篇专号 2020年冬卷


如果说这就是回忆也罢。

    

张文宏不迷恋对故乡的旧事重提,但不乏乡情。三十余年,旧游踪迹,梦飞青山绿水。对于上海,却以“乡下人”自嘲。瑞安有许多的好,人家是不晓得的。有许多有劲的地方,因为是小地方,晓得的人便不多。不晓得并非就没有意思。只不过你不晓得罢了。人家讲,小地方的人,孤陋寡闻;但你不晓得小地方,也是一种孤陋寡闻啊。小地方,生我养我。我现在,在上海,也有点像上海了——全世界皆晓得。这就是上海。也是个养我的地方。

    

他很早便将自己父母接到上海来生活。“我好照顾老人呀。当然,少不了买房,还贷。返乡已不是我的第一选项。”张文宏说。上海如此之好。

    

“我在上海至少生活了三十年,交税也交了不少,但这个城市给了我更多,所以我非常愿意给上海打广告。我一般不给任何地方打广告,但是为上海打广告,是一种感恩。”这是张文宏对上海说出的一句心里话。

    

张文宏说,有许多人比我更了解上海。我就是一个乡下人到上海。对上海来讲,我真的就是一个乡下人。在温州瑞安,我不是乡下人,我是小城镇人,有比城镇更落乡的地方,那是我们那里的“乡下人”。按张文宏的讲法——大地方的人,看小地方的人,都叫“乡下人”——人类的“鄙视链”。

    

感染科的病人,俗称“传染病”,是“穷病”,不同于城市人的“富贵病”。传染病的病人大多数是乡下人,老底子,毛主席“送瘟神”,“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说的就是“血吸虫病”,现在浙江农村,绿水青山,金山银山,那时候哪有这么好。中国南方农村乡下人生血吸虫病,地主不生血吸虫病的。只有农民,赤脚踏在水田里劳作,到小河浜里清洗农具,一边揩面洗脚擦身,容易感染得病。

    

“我们华山医院感染科的老前辈,我老师翁心华和他的老师们,就到农村去消灭血吸虫病。”

    

“我是专门看感染性疾病,也包括传染病,穷人容易得。我对乡下人老好的。”张文宏说这话,很认真,一点不开玩笑。

    

本文作者程小莹


至于他哪能对乡下人好?好到什么程度?有故事的。还有,哪能做好一个感染科专家医生?张文宏说,先从学会查不明发热开始。至于如何成为发热待查高手?老专业的。

    

“我跟你讲你一定听不懂的,因为我们读的书不一样,我讲的每一个汉字你都能听明白,但不会知道是什么意思……怎么办。我就用大家听得懂的话来告诉你。不过你懂了,也不一定有用。你总不见得代我去做感染科主任,去查几个发热病人?这种事情,性命交关。一般人,晓得一些科普常识即可,不然要我们医生做啥。我现在这样说,你就晓得,‘非典’的辰光,还有今年年初,管控排查新冠肺炎,就是从测体温开始。上海人讲‘量热度’。医院都有发热门诊。现在,全上海,全中国,全世界,量热度的事情,还没完。”

    

2020年8月,上海大热。张文宏一席话,拽着人,从大热天回到大冷天。回到2020年1月23日,己亥岁末,小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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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作者简介:

程小莹,小说家。1980年开始发表小说。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女红》、《温情细节》等;长篇非虚构《白纸红字》、《先生带我回家》等。作品曾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转载。本文节选自《收获》2020冬卷长篇《张文宏医生》,经《收获》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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